■本文选自《复旦金融评论》

■作者：沈国兵 自拍偷拍 世界经济研究所副所长、自拍偷拍 教授、博士生导师

从规模扩张转向异质品创新，跳出“同质品内卷”。

沈国兵

自拍偷拍 世界经济研究所副所长

自拍偷拍 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从行业规模经济走向企业规模经济

自2023年下半年以来，我国出海企业数量不断攀升，业务版图持续拓展，“出海”再次成为中国企业走出国门的热词。其中，科技成为这一波出海的显著标签。根据我们过往的调研数据，中国科技企业出海主要有两类：第一类是与互联网、电子信息技术有关，包括跨境电商，算得上是数字产业。经过近些年的发展，中国数字产业在全球都有比较优势和竞争优势，因此，我们看到了类似希音（SHEIN）这样的跨境电商企业。第二类是与科学研究、技术服务类相关的企业。尤其是2021年以后，很多中国企业在海外设立了研发的分支机构，包括很多药企，一方面是贴近海外消费市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绕过海外的技术封锁。但是，无论是哪一类企业，中国企业出海仍然依赖行业规模经济优势，中国企业要想在国际竞争中保持持续优势，避免在海外市场出现同质品过度竞争，我们姑且称这种现象为海外市场“同质品内卷”现象，就必须要从行业外部规模经济优势走向企业内部规模经济优势。[1]

二、出海四个重要的发展阶段

注：2025年一季度，比亚迪滚装船已累计运输超2.5万辆新能源汽车至全球各地。

图源：比亚迪

中国企业集中出海大体上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中国企业出海是拥抱WTO制度红利激发的对外投资。从中国加入WTO以后，当时整个国际环境对于中国企业来说是比较宽松的，这一阶段中国企业“走出去”相对自然且顺畅。第二阶段中国企业出海是自上而下的政策激励型对外投资。2013年“一带一路”倡议被提出后，中国从国家层面鼓励企业走出去，由此形成了政府从上而下引导和鼓励企业出海。“Go Global”成为这一阶段企业出海的热词。第三阶段中国企业出海可称为“跨越贸易的投资”。从2017年美国特朗普政府1.0上台后，特朗普政府1.0开始对中国输美5500亿美元的商品加征高额的进口关税。这使得中国企业的对外贸易变得艰难，中国企业为了应对这种局面，不得不去海外第三国进行投资，以期绕过关税壁垒。因此，这一阶段被称为“跨越贸易的投资”。[2]第四阶段中国企业出海可称为“跨越供应链风险的投资”。2020年开始，全球性新冠疫情暴发使得产业链供应链韧性和安全成为全球主要国家和地区关注的热点问题，加上后续的俄乌冲突等地缘政治危机使得产业链供应链潜在中断风险上升，美国拜登政府更是提出重塑美国的产业链供应链，特朗普政府2.0再度执政后，对多项关键产品供应链启动232条款调查。2025年2月至4月间，特朗普相继发布多项行政令，包括《应对铜进口对国家安全的威胁》《应对木材及其衍生品进口对国家安全的威胁》《通过对加工关键矿物及衍生品采取232条款行动确保国家安全和经济韧性》。由此，引发了全球主要国家和地区都对产业链供应链的风险倍加关切。从2023年下半年开始，中国企业开始了新一轮对海外的投资热潮，我们姑且称之为在产业链供应链重塑下中国企业积极拓展海外市场而进行的“跨越供应链风险的投资”。

三、海外市场“内卷”的成因

第一，外部贸易环境变差，国内市场竞争压力放大，引发海外市场“同质品内卷”。当前，世界经济复苏乏力，国际购买力下降，地缘政治冲突引发国际贸易摩擦加剧，中国外贸环境变差，国内市场竞争激烈，部分企业在国内市场难以获取足够的发展空间，不得不选择出海寻求新的市场机会。但是，这些企业在出海后仍然延续同质品、低价竞争模式，通过压低产品价格来获取市场份额，导致在海外市场出现了过度竞争引发海外市场“同质品内卷”现象严重。比如，新能源汽车行业和电子产品行业，国内企业大打价格战的现象延伸到海外市场，部分企业为了抢占市场，不惜以低于成本的价格销售产品，构成“倾销”，最终会丧失了利润也丢掉了市场。

第二，同质品缺乏创新和差异化核心竞争力，导致海外市场低层次“同质品内卷”。一些出海企业技术创新能力不足，缺乏自主知识产权和核心技术以及差异化竞争策略，其产品和服务同质化现象突出，难以形成独特的竞争优势。比如，消费电子、光伏、服装等，企业只能通过价格战、模仿等低层次的竞争手段去争夺既定海外市场、有限的客户资源，导致海外市场“同质品内卷”严重。

第三，盲目跟随进军海外市场、对海外市场认识不足。部分企业在出海前没有充分做好市场调研和分析，对海外市场的需求特点、消费习惯、法律法规、文化差异等了解不够深入，只是随大流，盲目跟随进军海外市场。在进入海外市场后，又无法根据当地市场需求进行产品和服务的差异化调整，结果只能加剧海外市场的“同质品内卷”程度。

随之而来的是，中国出海企业海外市场“同质品内卷”带来的负面效应不容忽视，主要有：（1）损害企业自身利益。过度的价格竞争和同质化竞争导致企业利润空间被压缩，盈利能力下降。（2）引发反倾销反补贴的贸易摩擦。中国企业在海外市场的低价竞争和大规模市场份额抢占，容易引起东道国政府和企业的反倾销反补贴等贸易摩擦和贸易保护措施。如美欧直接提出要求中国政府去“产能过剩”。（3）破坏有序的市场竞争环境。“内卷”现象会破坏整个行业的生态平衡，不利于企业所在的整个行业发展，最终反噬企业自身。（4）低价竞争和同质化竞争会抑制企业的创新积极性，阻碍行业技术进步和产品升级。

四、破解“内卷”：从同质品转向异质品

注：为打破成本内卷、保持自身竞争力，宁德时代2025年发布多项新技术。

图源：宁德时代

据证券时报统计，2024年上半年，中国有2049家上市公司布局海外市场，数量创同期历史新高。[3]“新三样”产品（即高科技、高附加值、绿色经济的产品）出海趋势明显。出海品类正从传统行业向高端制造业、信息技术等新兴产业转变。出海企业的海外业务收入已成为企业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出海的头部企业多集中在电子、新能源汽车等行业，已在海外市场形成强大的影响力。

但是，中国企业出海过度集中于美欧等市场，而且表现为同质品竞争，我们姑且称这种现象为海外市场“同质品内卷”。这类出海企业依然依赖行业外部规模经济优势，通过行业规模经济压低成本和价格来争夺美欧较为成熟的市场，这一方面引起了美欧企业不停地对中国企业产品反倾销反补贴起诉；另一方面不利于整个中国企业出海营商环境的塑造。比如，中国在新能源领域的价格优势，不是因为产能过剩，也并非完全来自政府推动，而是中国行业外部规模经济导致的行业平均成本相对世界其他国家的同行企业明显较低，形成很强的行业同质品竞争优势所致。中国新能源产业具有很强的行业外部规模经济，该行业产品价格比其他国家的同类产品低，必然具有竞争优势。

中国企业要想在国际市场竞争中保持持续的比较优势和竞争优势，就亟需从依赖传统的行业外部规模经济下的海外市场“同质品内卷”，尽快转向依赖新型的企业内部规模经济下的海外市场“异质品竞争”。具体政策建议如下：

第一，加强企业自身创新和品牌建设。企业应加大研发投入，提高自身技术创新能力，掌握核心技术，打造具有自主知识产权和差异化竞争优势的产品和服务。同时，注重品牌建设，以品牌价值赢得市场份额和客户认可。

第二，拓展海外市场，进行异质品差异化竞争。企业要深入了解目标市场的需求特点、消费习惯、法律法规、文化差异等。根据当地市场需求，进行产品和服务的本地化创新，进行异质品差异化竞争。

第三，加强母国行业协会监管下企业自律与合作。行业协会和政府商会需要积极发挥协调和监管作用，制定行业企业规范和标准，建立健全贸易摩擦预警机制，引导企业有序、错位竞争。同时，鼓励企业之间加强合作，通过法律手段维护自身合法权益，共同应对海外市场的起诉摩擦，提升行业国际竞争力。

第四，亟需实现从依赖传统的行业外部规模经济下的海外市场“同质品内卷”，尽快转向依赖新型的企业内部规模经济下的海外市场“异质品竞争”。中国企业出海目前利用的是中国多年来在制造领域积累的行业规模经济下的平均成本优势和由此形成的上下游产业链供应链匹配优势和知识溢出效应。即便是跨境电商，它的产业链供应链很多仍然依赖国内的行业规模经济生产力。经过多年的发展，中国在众多行业的制造成本已经达到全球最低。这意味着凡是同质的产品，如果中国企业占优率先进入市场，基本上其他国家的企业囿于行业规模经济下的超低行业平均成本，就无法越过初始的固定成本门槛再进入了，除非对方政府实行超大额的市场补贴。[4]因为同质产品的竞争最终取决于行业的市场规模经济，包括新能源车、光伏等。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中国这种行业规模经济优势也并非是一劳永逸的，一旦该行业出现了颠覆性创新技术，原有的行业规模经济优势就会很快、彻底沦为行业规模劣势。比如，当液晶电视出现后，原先的晶体管电视产能就很快被淘汰出局。

据此，虽然目前中国企业出海具备行业规模经济优势，但是这种依赖于超大规模经济的行业成本优势也是值得我们警惕的。同时，薄利多销也容易遭到反倾销、反补贴、反垄断等海外企业提起的多重诉讼、甚至面临来自东道国政府的政策制裁，比如特朗普政府2.0的额外加征关税政策。因此，中国企业在集体出海寻求海外新市场的同时，更需要增强企业自身的技术创新和产品品牌塑造，亟需实现从依赖传统的行业外部规模经济下的海外市场“同质品内卷”，尽快转向依赖新型的企业内部规模经济下的海外市场“异质品差异化竞争”。

注释：

[1] 注：行业外部规模经济，即单位成本取决于行业规模，但不必取决于企业规模，其价格是行业外生决定的，企业难以获得垄断利润。企业内部规模经济，即单位产出的生产成本取决于单个企业规模，但不必取决于行业规模，其价格是由企业自身决定的，企业可加大研发投入进行创新以获得更多的垄断利润。

 [2] 沈国兵. 中国科技企业出海：需要从行业规模经济尽快转向企业规模经济. [EB/OL]. (2024.4.10) [2025.4.27]. //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6978404. 

[3] 证券时报. 中国上市公司高质量发展白皮书（2024年）[R]. 2024.

[4] 沈国兵. 中国新能源产业具有很强的行业外部规模经济，美国做不到. [EB/OL]. (2024.4.10) [2025.4.27]. //m.guancha.cn/internation/2024_04_10_731232.shtml?s=fwrphbios.